文/傅励生
潜楼先生教画,不以一树一石入手,常以一张完整的尺页稿交学生临仿,画稿也从不收回。父亲感念师恩,至今收藏着潜师当年的画稿若干幅。后来父亲收徒授课,起先也是不收回画稿的,可是学生愈来愈多之后就开始把画稿收回。近有收藏家拿着没有署名的作品来请家父辨认,有若干确是父亲教学时用的。
傅狷夫长子傅励生
回忆父亲的文章,让我们对“杭人”
傅狷夫有了更深的了解,他具有
传奇色彩的
艺术人生,反映着现代中国美术史发展进程的一个侧面。
我们到台北是由沪坐船的,在台湾海峡航行途中,父亲对大海之壮观、波涛之美,有深刻的观察与喜爱。后来定居台北,经常赴附近各地写生,阿里山云海与东部的汹涌波涛令他着迷不已。对古法所作灵气山岚水波之画法,渐感不足,常思改变,后来终于自创一格,熔传统与写生于一炉。如今他所绘的山水不仅有“傅家山水”之称,并得“云水双绝”之美誉。
阿里山对高岳 傅狷夫 中国画 92cm 46cm 1983自2010年以来,傅狷夫的家属先后4次向浙江美术馆捐赠傅狷夫的书画作品、旧藏近现代名家书画作品和大量的美术文献资料。
后来父亲先后在成都、重庆、汉口、上海举行个展。其中汉口的个展,展出的全是“指画”,有百幅之多。在上海时,曾把祖母接来同住。祖母跟母亲相处甚欢。有一次看见母亲为我们缝衣服,祖母就拿出她带来的一套绣花工具给母亲看,原来祖母精于绣花,在家乡还收学生教刺绣。祖母时时提醒母亲:“小孩子要教不要打。”可见父亲小时候是多么受父母的疼爱。由祖母那儿得知父亲小时候也颇调皮,有一次跌倒在地还跌掉了一颗牙齿。想来我们兄弟姐妹四人,小时候说不定比父亲自己小的时候乖得多了,我们一看见父亲作画写字,都会自动安静下来,因为知道父亲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。
17岁时,入杭州西泠书画社正式从王潜楼先生习画,为兼顾其他课业,平日黎明即起,先作画课。纵观家父一生,于书于画,嗜之成癖,不问朝夕,伸纸舒毫,兴尽斯止,即使暑热当头、汗如雨下,严冬时呵气成霜、滴水成冰,依然勤练,不以为苦。父亲对于艺术的热爱执着以及勤奋有恒,常令我感到羞愧。
编者按:“心香·飞梦——傅狷夫的艺术世界”特展今天在中国美术馆
开幕。该展由浙江省文化厅主办,浙江美术馆承办。
徐悲鸿先生说过:“改良国画必须古法之佳者守之,垂绝者继之,不佳者改之,未足者增之,西洋画中凡可采入者融之。”父亲画画的原则也是这样的中西并用。他的技法从传统中来,之所以不坠于窠臼,就是他在画时常能加入写生时的领悟。因此他的画有写生之实,又有国画写意的真精神;而书法上气盛韵满,又有运斤成风之趣。书中有画,画中有书,是父亲最大的突破。他在一篇艺苑随笔里曾经写道:“所谓发扬光大传统,其重点是要由传统中挣脱出来。”更在一篇《心香室谈片》里一言直指,国画六法中,气韵生动,当在研究体会其余五法之后,自然水到渠成,绝非偶试即可幸至。他主张:“画家须有一种远大的抱负,要从古法中蜕变出来,从时史腕下挣脱出来;要自期与古人先后辉映,与时史分庭抗礼。”父亲在这方面绝不是徒负空言,他是一个诚挚的实践者,他也有下大功夫的决心,更有不被古人笑倒的警惕与期许,这一点可以从他写的《心香室漫谈》里看出他在传统和绘画史上下的功夫,也可以从他长期临写古人书画的专注与研究心得里知道。他是要先进入传统,然后再以“不失民族本位的面目来创立自我风格”。
在这片培育美术爱好者的天地里,家父得其所哉,全力以赴,他把自己的创作经验与理念带给学生,从无私心,总是倾囊相授。他要学生们从临摹入手,打好基础,但也不忘指导对实景的观察与写生,以活用绘画技法,从而有更大层面的启发。父亲对学生决不要求一定要画得和他一样,更不希望对学生造成一种束缚。父亲虽有着传统文人的脾气,但思想十分开通,毫无传统的门派之见。父亲一贯要求学生们和他一样,努力地去挣脱过去的传统,他更鼓励他们从他的所谓“傅家山水”里,去开创每个人的另一番自己的新天地。多年来,家父用他自己不断地创作作为学生的借镜,常让学生看到老师的新创境,不仅要挣脱古法,还要注意不为“己法”所限。幸运的是“心香室”的学生们,多能听进老师的这番苦心,成为再创的实践者,也多有出色的表现,这也就是我所谓的开花结果了。几十年下来,成果丰硕,这一点是父亲最感欣慰的事。
后来父亲又与另一位西泠老友朱龙庵和其他八位书法家陈定山、李超哉、陈子和、王壮为、张隆延、曾绍杰、丁念先、丁翼等发起成立“十人书会”,曾数度合展作品。其后父亲又发起成立“八俦书会”,有马绍文、王展如、林玉山、郑月波、陈丹诚、季康、胡克敏诸位尊长们。另外在1962年发起了“壬寅书画会”等,在推动社会重视传统文化的工作上,父亲真的贡献不小,但父亲性情耿直,不忮不求,名利看得很淡,艺术却看成是他的生命,在人多处向来不爱说话,也不会应酬。我不知道他人缘却这样好,想来必是他的人格画品高逸清远,自然所致。
徐悲鸿赠傅狷夫的《马》前面曾经提过,父亲本名抱青,在重庆时寄父亲的信,多数是寄请雪师留转。有一次抱石先生去看雪师,见到给父亲的信,以为是转给他的,后来一看,才知不是他的,幸而未拆。过了两天父亲知道这事,觉得这事非同小可,难免有依附增价之嫌,因即改名“狷夫”。其时张道藩先生正筹设中国文艺协会,雪师介绍家父入会,家父就用“狷夫”这名字登记,嗣后凡是书画题名一直沿用,迄今未曾变更。在杭州时曾有“个园”“惟一”为别号,还有“野客”“西泠游子”“梦厂”“冷蕊厂”“耐烦室”“聊聊厂”“无是厂”“愿花常好楼”“停云馆”“老梅书屋”等等,这是一时兴起随便写下,没有什么太特别的用意。至于“雪华村人”,是纪念师友的,“雪”是指雪翁师,“华”是指另外一个朋友志华的,到现在有时还用着,曾刻有印章,也印过信封。还有“淡墨先生”,是友人戏称的,很少使用。在新店,曾购一小屋,家父与渐老谈起,王伯伯为家父这屋命名曰“纳山楼”,曾为家父刻一印以记其事。有这么多斋馆名称,实际上仅三个普通画室,家父作画以在“复旦楼”为最多,从前文衡山先生作画有题作于“玉兰堂”的,有友人问“玉兰堂”在何处,他笑答他的房子都是造在纸上的,晚辈如父亲,亦是如此。家父作画虽说以在“复旦楼”“心香室”“有所不为斋”为多,其实即在“复旦楼”中,因楼在“复旦桥”旁,即命名“复旦楼”,光华复旦意亦甚好;“心香”是指一瓣心香,中心精诚自能感格于佛,与焚香礼佛无异;“有所不为斋”是用《论语》意,这里不拟多赘。在美所购的旧屋,门前有两株桦树,就名之为“桦桦草堂”,现在与我同住,地属费立蒙市,名之曰“飞梦草堂”,取其音相似也。
傅狷夫 烟竹雾山 国画 62.7 33.4cm 1970年代初
(原标题:傅狷夫画展北京开幕,其长子回忆父亲传奇艺术人生)
父亲自谓对于绘画有天性上的爱好,曾在一篇从未发表过的文章中写道:“余在龆龄时,即酷爱绘画,人物、山水、鸟兽、鱼虫、鸡鸭之形,任意涂抹,书中壁上,随处可见,家父母睹之,以为此属天性,虽损书污壁,亦不稍禁。”有家祖父母对家父如此的宽容胸襟与几近放任的态度,也许就是成就家父对艺文不移的爱好并深入探讨,在往后虽遇各种艰辛不宁与困顿忧烦的环境里,仍然能对于绘事未尝稍辍的一股动力吧!
1949年,我们全家五口由上海来台湾,但祖父母却不愿离开家乡,父亲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们,真是人生之遗憾!

傅狷夫 绝涧飞 梁 中国画 78cm 30cm 1985父亲结婚较晚,32岁那一年认识了由
北京毕业后随家人辗转到四川任教于小学的我的母亲(席德芳女士),不久就结了婚。家母虽比家父小七岁,但照顾父亲无微不至,反而是父亲处处依赖着母亲。从他们的结婚照片上就可以看出:别人结婚时都是新娘挽着新郎的手,而父亲在相片中却是挽着母亲的手。由于母亲的贤惠与节俭,家中无内顾之忧,所以能全心全意发挥他的才艺,这确是家母的功劳。家父所著《山水画法初阶》一书,还在家母生日那天初版出书,就可以看出他对母亲多年来照应的谢意。母亲读中学时是篮球健将,身体一直很强壮,而父亲是名副其实的文弱书生,家中重事似乎都是母亲在操作。我们从小有点怕父亲,他有一种威严,面不慈心慈,母亲成了我们跟父亲之间的桥梁。一直到了我上大学之后,才渐渐看到他有说有笑容易亲近的一面。
1944年,在万县,他与西泠书画社画友高逸鸿伯伯不期相逢。他乡遇故知,画兴倍增,于是两人商议合开
画展,沿着江岸四个城市开县、丰都、涪陵、长寿共举行了四次。抗战胜利后,我们由四川搬到上海。在搬运行李时,码头工人因为父亲的箱子过于沉重,就问:里头装的都是些不吃饭的家伙?意指是金银财宝,其实全是书画与文房四宝。这是母亲告诉我们的故事。父亲爱书爱画重情义,看过的书、甚至画展资料都留存着。
家父幼时体弱多病,小学时多半在家中跟着考过秀才的祖父学习诗文、书法及篆刻。家祖父的书法工整隽秀,有欧风;篆刻则工细入微,曾在一份为家父刻的印拓扉页中写道:“查《冰铁戡印印》谱内载 昔阳冰有言,刻印之法四,曰神曰奇曰工曰巧,得一于是,无不卓然名家。 予于神奇与巧,虽谈不到,然工自己可断定也,奏刀时一笔无苟,识者阅之,定能知我之苦心也。”这一点可由印谱中得知,可惜家父后来因眼力不佳而放弃篆刻。家父由祖父那儿承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与古文的基础,这对后来他的许多画作里的题句,提供了基本需要的学养。后来年纪渐长,趣味跟着伸展,尤爱祖父所赠《三希堂法帖》,勤练不已。
父亲第一次作品出版,是在1931年。那年10月,因洪水泛滥,灾情十分惨重,于是杭州青年会发起书画义卖赈灾。父亲捐出作品三件,与他人作品同时以抽签方式售罄。事后,主办单位选出书画作品200件影印成册,因岁次辛未,所以书集就叫《辛未书画集》。那时父亲才22岁。不久,潜师殁,父亲在南京找到工作,就离开了家乡。
我的父亲 (责任编辑:武汉三度艺术机构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