姓王,画画的“学术权威”,这是我开始第一次模糊地认识王霞宙先生。
王霞宙先生(1902-1976)是湖北枣阳人,1924毕业于南京美专,1926年任教武昌艺专,后历任华中师范学院、湖北艺术学院副教授、教授,中国美术家协会、武汉分会副主席,湖北省文联委员、第三届湖北省政协委员。
“找我学画,不行。我身体不好,已多年不画画了。”王老一口回绝了。
我们进了房内,王霞宙先生睁开眼睛打量我们两个不速之客。他的眼睛很大,很圆,深邃的眼神除了惊恐、抑郁,更多的是对我们的不信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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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 进来了还跑什么?拿来我看看。”王老睁开眼睛望了望我。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,蹑手蹑脚走过去把画递了给他。
第二天一早,我又赶到他们家,王老经过昨晚的折腾,受风寒感冒了。王老连续几天情绪低落,若有所失。
我自幼喜欢画画, 1973年的一天,收工回来尚早,我又拿毛笔乱涂。这时一个姓杜的知青朋友一看四周无人,便神秘兮兮地对我说:“你不是喜欢画画?我们邻居有个画画的老人,听说是个逃出来的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不过他不大说话,人倒是蛮和气,我们楼道里都叫他‘爷爷’。”
环顾四周,简陋客厅有些昏暗,四壁没有什么字画,只有靠窗边有一张四仙桌,几张凳子。桌边有一叠宣纸,一个瓷笔架上搁着几支毛笔。
王先生早年在南京师从著名国画家梁公约(后以“怀约”为号)、贺履之、萧懋泉,青年时期学画工笔仕女,佛像,以后专攻花鸟,间作山水,颇负盛名,1961年到1966年5月这段时期是王老艺术实践的黄金时代,也是他艺术创作的高峰。他先后创作了美人蕉、牡丹、紫藤、枇杷、铁树、棕榈图等一系列优秀作品,成为全国著名的花鸟画家,被载入中国现代美术史。
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”知青的艰辛生活终于引起王老的共鸣,王老不时插话询问我们在农场的生活学习情况,最后王老终于松口说:那你没事可来这里坐坐。
“聊作他年之念”想不到这竟成了我们诀别之辞,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唏嘘不已。
隔了两天,爷爷远在武汉的儿子星夜兼程赶到杭州,大家在杭州龙驹坞殡仪馆向爷爷作了最后的告别。参加追悼会的人有王老的亲人、邻里、友人、学生,大家胸佩白花,默哀,三躹躬,向王霞宙先生作最后告别,追悼会后王叔叔把王老的骨灰带回武汉落土。
艺术家视艺术为生命,王老把这么好的作品托付我保管,我一定要不辱使命,保管妥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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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初冬的下午我又去王老这里学画。他依然坐在藤椅上,兴致却异常高。
这紫藤确是艺术中的精品,也是我在杭州所见王老作品中不可多见的上乘佳作。
王老先生女儿家在名叫石匠弄一幢楼房顶层,简陋的楼房住满了人家,大家共用厨房厕所,整日熙熙攘攘。王老女儿家也不宽敞,两小居室一小客厅,客厅靠窗的小方桌,既是家人用餐的餐桌也是王老作画的画桌。
画中紫藤虬枝盘曲,如篆如行如狂草,气韵酣畅,典雅拙朴,富有奇俊秀逸的情趣,呈现一种兀傲清劲的精神。花青加墨写意点紫藤叶,在干与未干之际用浓墨勾勒叶筋,浓淡交融,可谓墨色淋漓,呼之欲出。紫藤花簇若隐若现,和枝叶虚实相衬,疏密相杂,密而不塞,疏而不单。
杭州虽然也经历了“文革”的“洗礼”,杭州的邻里们并不歧视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楼道里上上下下,老老少少每次看到王霞宙先生都亲热地叫他“爷爷”。
我们在房门口怯生生地立好一阵子,终于鼓起勇气“笃、笃、笃”地敲了几下门。
王老善画紫藤,他笔下的紫藤雄浑大气,运笔遒劲有力,墨气酣畅。当年徐悲鸿先生曾为其紫藤题款:“雄才绝伦,除苍石、白石二家外,罕见如此奇笔。”
随后大家聊了一会儿家常,我便把王老父女俩送回家。我把王老扶到藤椅上坐好,王阿姨随手把取回的画放在桌子上。这时突然一阵狂风起,狂风巻起桌上的那张紫藤,画飞出窗外,一瞬间,画飘飘悠悠地消失在黑夜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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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俩静静地欣赏着画,四周那么静寂,仿佛时间都凝固了。 “这画你带回去!”突然,王老低沉地说道。
当年王霞宙先生活生生地离开武汉,现在却只能让骨灰回归故里。
我一打开门大吃一惊,原来是王老和他的女儿。我急忙扶着王老进屋,王老的手冰凉冰凉,鼻子和眼睛都冻得通红通红,苍白的头发也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。我母亲马上倒了两杯热水给他们暖暖身体。
我硬磨软泡,知青朋友终于答应带我去拜访王霞宙先生。我们农场,根据农时安排休假,农忙时数月不休息,只有到了农闲,领导才恩准集中放假几天回杭州探亲。这天,农场一放假,我们就心急火燎地赶往杭州一起去王老女儿家。
看着我们这副窘态,阿姨可能于心不忍,只得让我们进了房内。
王老画的是茶花。在杭州,王老画的画穷款居多,但这张茶花,王老破天荒题了很多字:“叶向阳同志爱绘画,复得名师指导,偶写人物花卉斐然可观,泥我作画,病中执笔极荒率,聊作他年之念。霞宙客杭州并记。”书法遒劲有力,短文中一个泥字把我求画求学的心态真切体现出来,也体现了爷爷虽为师长却极其谦虚。
偶尔王老也会和我讲讲他在南京求学,武汉教书的事情。王老经常喜欢讲一些屈原的故事,王老和屈原同为楚人,一个流落汉北,一个避难异乡,都身怀报国心,都有家不能回。
一回到家我就把画挂在墙上尽情欣赏。
王老手还没捂热便迫不及待地要索回那幅紫藤画。这么成功的一张画,王老还不满意?“嗡”的一下,我头都大了。看着王老执著的眼光,我无可奈何,只好从墙上取下了画交给他。
我进门看见放在桌上的宣纸毛笔,就知道王老虽饱经风霜,但绝不会放弃手中的画笔。我想我只有用迂回的方法来打动王老,求得他的理解,我开始讲述知青生活的艰辛。
我家和王老女儿家虽在同一城区,但他们从没来过。王老腿脚不便,他女儿眼睛高度近视,至今我仍不明白父女俩风高夜黑是怎样摸过来的。
王霞宙先生和他的学生们
过了一段时间,王老又给我画了一张紫藤。由于身体等诸多原因,这张紫藤和那张四尺宣的大紫藤,无论从造型色彩、尺寸大小,还是笔墨气韵都逊色了不少。
这个知青朋友被我吓了一跳,连连摇头说: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他具体的名字,只晓得他是画画的,可能姓王。
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,那样怪异,大家目瞪口呆。我和王阿姨急匆匆赶下楼去寻找。找了半天,可黑夜茫茫,哪里还找得到那张紫藤啊。
去了几次我和王老渐渐熟了,亲密像祖孙一样。我们在那特殊的年代、特殊的环境,特殊的教学就这样开始了。每到农场放假回杭州,我带上自己的习作就往爷爷这里跑,爷爷也会不时帮修改讲解,我成了他家的常客。
“爸爸,这两个小伙子是邻居的孩子,来看看你,问问画画的事。”王阿姨把我们引荐给王老。
过了没两天,寒流来袭,阴风怒吼,气温骤降。我家里刚上灯吃晚饭,突然,“笃、笃、笃”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。
“什么,我带回去?”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我忙不迭地用图钉把画钉在墙上。紫藤画在整张四尺宣纸上,挂起来占了半个墙面,墨迹未干,还留着墨香。王老的大眼睛,一扫以往的抑郁。
他拿着画艰难地站了起来。“文革”初期,王老的腿受过伤害,每次站立都很困难。我连忙扶着他走到桌子边,把习作摊好。
“好,爷爷,我一定好好珍藏。”
“喔,请进。那都是以前的事了,但我父亲身体不好,手脚不灵,已多年不作画了,抱歉!抱歉!”
王霞宙先生作品
“对,带回去!留个纪念。”王老似乎在想着什么。
接着他又拿起一张宣纸在上面画了几种山石,边画边叮嘱:画画重要的是要“以造化为师”,要多走、多看、多画、多比较。王老的教诲使我茅塞顿开,他改好的画及示范画稿我也一直珍藏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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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6年新年的钟声如期而至,文革尚没有结束的兆头,大雪继续纷纷扬扬地下着,大地似乎都凝固了。王老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义愤。
有一次,我临摹了几张山水画,自认为有几分像样,趁农场放假,拿着画便兴冲冲地去求教王老。 “爷爷,爷爷!您看我这次画得好不好?”没进门我便大声嚷嚷。
“对,紫藤。把它挂起来。”王老吩咐道。
返回楼上,大家无言相对,最后我也只好安慰安慰王老。但这时的安慰显得太苍白太无力,这突然发生的事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兆。
(责任编辑:武汉三度艺术机构)